连煜

一届散人。

清明。

  一。

  清明时节雨,

  纷纷路上人,

  欲断魂。


  二。

  清明,雨下。

  油纸伞护不住的,簌簌坠下的冰冷雨滴,落在发丝上,衣襟间,眼眶中。

  “瑞鹤,我敬你一杯。”仁善一手撑伞,浩气地对着我一挥酒杯。

  我点点头,看着他一口饮尽,把另一杯酒洒在地上,不少酒滴溅在了墓前横置的枯柳上,像是他睫毛上沾的雨滴,不堪重负地滑到眼角,顺流而下。

  墓上兰草萋萋,遮住了石头上斑驳的刻字,年代久矣。

  仁善嘟哝着:“你死得那么早,只有每年清明,能与你一见,天黑了你又要离去。”

  他试图触碰我,手指却毫无阻碍地从我身体中穿了过去。他无奈的神情渐渐撇下来,成了哀愁的眉眼,近乎哭出来似的。

  对我而讲,这只像是微微的风动,连发丝都难以撩起,就跟心里的伤痛似的,每年一次,渐渐就痛得不明显了。

  可我看不得他一个大男子在这愁眉苦脸。

  我笑道:“讲讲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吧,我时间可宝贵得很。”

  仁善眼睛闪了闪,假装忘记了眼中的水滴,津津有味地掰着手指数了起来:“我科举中了秀才,明年就要去进京赶考。”

  我道:“恭喜。”

  仁善又说:“今年雨出奇的大,不少地方甚至出了洪涝,我娘开的油纸伞铺子赚了不少钱,过几日我偷些出来,给你好好修修墓。”

  我言:“多谢。”

  仁善又挠挠后脑勺,不好意思地说道:“对了,我娶了老刘家的二妞,虽然那姑娘一直比较喜欢你,可是你死都死了,就别怪兄弟不义气了。

  我笑:“你好好对她,早点给你父母抱孙子。”

  仁善不满了:“瑞鹤,怎么一点惊讶都没有。”

  “仁善,你做什么都是最好的,我从小就比不过你。”我说着,有点笑意有点无奈,“不过我比你先死了,总算是扳回一盘。”

  “傻瓜。”

  天色亮了些,小雨依旧冰冰凉凉,弘镇上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坟地,有人擎着清明的柳枝,有人提着清明的酒,面色阴郁,快要破碎似的。

  他们看着仁善,终于浮现笑容,打了招呼。

  “仁善,又来看瑞鹤啊。”

  “仁善,你娘叫你早一些回家,别误了点新火的时辰。”

  仁善又对着我依依不舍寒暄了几句,其实说不出什么实质的话语,他冻得打了个哆嗦,裹紧了衣服,向我告别:“瑞鹤,我该回家了,明日再见。”

  我没挽留他,只是道:“仁善,好好活着。”

  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细雨间,似乎从没出现过在人间似的。

  雨下了半晌,我孤寂地坐在墓上。

  我抚开墓碑上的兰草,有些怀念地看着墓碑上的字迹。

“王仁善,生于唐庆三年,卒于云丰十二年。”


  三。

  我走向仁善消失的方向,有一家炊烟袅袅,那是仁善的家。

  只是雨下得太久,我浑身冷了。

  进屋,王婶一边招呼着我,一边在柴房忙东忙西:“瑞鹤,麻烦你了,这孩子明明死了这么多年,还一直以为自己活着。”

  我摆摆手:“无事。”

  “大概是因为你俩小时候天天在一起调皮捣蛋,仁善这孩子,还惦记着你,每年清明都必须回来敬你一壶酒。”王婶胖手蹭在粗布衣裳上,笑眯眯,“也亏咱们镇子的人都好心,看到我儿子的鬼魂还能正常打招呼,一起演戏。”

  门口陆陆续续有人经过,都是扫过墓的神色有些疲劳的小镇居民,冲我点点头,脚步走得飞快。

  我喃喃:“不知道自己死了,也许是件好事。”

  雨滴到我脸上,我晃神,任由其流下。

  王婶看到了,捞过块灶台的抹布就想给我擦擦脸,我躲过去。

  “你瞧,人老了也不太爱干净了,你别太介意。”王婶尴尬一笑,又岔开话题,“这清明的雨啊,还真是下个不停。”

  “对啊,下个不停。”

  王婶发着牢骚:“你说奇了怪了,这屋顶好好的,可地上老是湿哒哒地,连家具物什都发了霉。”

  王婶的布鞋也湿了,她没太介意。

  我答:“没办法,这雨下得太久了。”

  地上的水不知从哪来得,一层一层地漫上来,把灶台的火熄灭了,不过正好,灶台上的饭菜也熟了。

  王婶手脚麻利地把四个炒菜盛出来,就是不热腾,也没有香气:“来吃来吃。”

  我拒绝,笑得有些无奈:“不用了,我还要去准备科举。”

  “你这孩子,不要因为我家仁善特别想去当大官,就逼着自己准备科举,不值当。”王婶叹了口气,“还有二妞,喜欢你这么久,你不考虑考虑?”

  “仁善想做的事,就是我想做的事。当然,娶二妞除外,这个还是让仁善自己来吧。”

  王婶愣了,突兀地哭了起来:“我家仁善怎么死得那么早,每年回来就念着那三件事,我这做娘亲的,什么都帮不了他。”

  哭声和雨声,交织在一起,没了终点。

  我狼狈地从王婶的哭声中挤出门,朝路上纷纷的弘镇人打着招呼,告着别。

  街上水没过了脚踝,冰冷刺骨。

每个人都阴郁的,湿淋淋的,冲着我,用尽力气露出个友善的笑容。


  四。

  我没有直接回屋,又转到了仁善墓碑处。

  转到墓碑背面,抚开上面的苔藓尘埃,我重重地叹气,看上面写着——

  “弘镇村民共三百口,卒于洪水,云丰十二年。”

  抬头,仁善撑着伞,在等我,他眉眼间很是疲倦。

  仁善道:“麻烦你了,我娘亲他们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,不相信自己被洪水淹死了。劳烦你每年和我演戏,去骗我娘亲他们。”

  “无妨。我也是这被淹死的三百口之一。可我至少淹死之前还吃了顿王婶的饭,做了个饱死鬼。”我垂着眸,“也不麻烦,毕竟一年,只有这么一场戏。”

  仁善捂住脸,伞坠地,四分五裂,他泪水顺着指缝蜿蜒流下:“那年我要是没去科举,老老实实呆在家里,还能和你们一起死,我还能再抱抱二妞,你,我娘亲。”

  我安慰:“仁善,不要哭,我看不得男子哭。你只要每年清明还回来看看,就好。”

  仁善握紧了拳头,朝我发着誓:“瑞鹤,我该启程了。我日后一定做个好官,治理洪灾,让这天下生民,不必因天灾人祸而痛苦离别。”

  “好。”我没挽留他,只是又道,“仁善,好好活着。”

  他点点头。

  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细雨间,似乎从没出现过在人间似的。


  
  五。

  朝廷上有个清官,叫黎瑞鹤。

  听说他儿时的发小,前去科举的时候被歹人杀害。

  听说就在一个月后,他的家乡弘镇遭遇了洪水,无一人生还。唯有他因为前去寻发小,而逃过一劫。

  他每年都要清明时回到弘镇,遣散随从,在墓碑前,在弘镇的废墟之中,独自呆一天。

  他一生未娶,家境清寒,致力于治水防洪,奔波于朝廷和民间,最终积劳成疾,一病不起,在通往弘镇的马车上驾鹤西去。

  他被万民称道,可是丧事极简,众人依照他的意思,把尸体葬在了那块墓碑下,在刻着王仁善的名字的旁边,刻上了他的名字。

  他生前的门生很多,前来拜祭的人也很多,久而久之,弘镇这地方有了众多慕名者定居,在废墟上重新建了房屋,升起了炊火。

  有人说在清明时看到他的鬼魂,坐在个撑伞的青年男子身边,在愉快地饮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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